兩人坐在廣場最尾巴上的椅子里,身后是少許內場觀眾與維護秩序的警員。比賽已經到了最后環節,派發競選票的報童也已經離場,表示這一場競賽不再有回旋余地。
中國城的煙草公司是這一次選美的中國贊助。最后的選美優勝者將會獲得一九三一年度的香煙代言,雙方互惠互利。進場時,所有男士都會獲得一盒免費的“中國美人”牌香煙,而香煙盒上則印有去年度選美皇后優勝者的寫真。
淮真則吃力的越過人群去看端立秀臺上的二十四個旗袍女孩。本想觀瞻一下佳麗風姿,可惜錯過最佳時機。她們每一個都穿著旗袍,梳著相似發型,動作很輕,臉上都帶著點笑。連淮真都沒法將真人與姓名一一對應,她十分懷疑在座白人富商們到底憑借什么來投出高額選票。
過了會兒,她聽見西澤問,“你不打算給外國人講點什么?”
“前提是外國人對這個有興趣。你看起來不像那一種。”淮真說。
“Sorryforthat.”他說的很誠懇。
“你當然可以不感興趣,因為我對美國也不感興趣。慶幸的是,除了學校歷史課,沒有美國人拿槍指著我的腦袋硬要講美國文化給我聽。”
“但我們中的一些會拿槍指著你的腦袋說華人實在令人討厭。”
“是的。雖然彼此都沒有互相了解過,但你們總是很有優越感。”
他笑了一下,“為了否認自己的無知,我覺得現在有必要表示一點興趣。”
淮真居然被他逗樂了,因為他真的認真讀起了香煙盒上的字。
雖然她并不覺得他真的有興趣,也不至于真的認真琢磨起華人這個群體。
他像個典型的叛逆少年,有諸多偏激思想,許多情緒都是用力的。他應該是那種令老師最為頭疼的問題學生,帶頭做壞事,考試成績很壞,卻無可否認的絕頂聰明。
戴大禮帽唱票的禿頂華人老頭用做作的華人英文腔調念出排名第五的華埠小姐為伍文芳。
人群小小騷動了一下。因為有人親眼目睹不少富商購買了大量的競選票,而這名佳麗,在昨天半夜華埠各大地下賭莊,仍還是冠軍的最人選之一;另一位則是周怡平。
老頭宣布她的選票總共為東華醫館募捐到五千六百美金,她微笑著接受了這一結果,佳麗們紛紛上前同她擁抱。
擁抱尚未結束,老頭接著公布排名第四的佳麗為周怡平。
臺上女孩們不少都露出略微訝異的神色,連周怡平也愣住,指了指自己,呆立片刻,不太敢相信那據說“僅僅里維埃拉的葡萄酒商便為她豪擲四千美金”的選票,竟只讓自己獲得第四名的成績。
嘈雜聲里,淮真湊近一些詢問西澤,“怎么做到的?動了選票,還是動了誰的錢袋?”
“更可能是收買,威脅,狼狽為奸,我不清楚。假使我有任何線索,此刻他應該已經被捕,正在警局中尋求假釋,而不會坐在前面與那禿頂的胖子聊得這么開心。”
淮真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只看到一個戴了黑色瓜皮帽,同一旁富商低聲交談的微笑側影。
“真想撬開他的腦袋看看他究竟想做什么……”淮真說實話無比懊喪。如果不是這人,她昨晚應該回家睡個好覺,洗個幹凈澡換掉這身該死的綠衣服,而不是像個弱智一樣坐在西澤房間門口蓬頭垢面蹲守一夜。
“他看起來像在為唐人街爭取利益。”
“他作惡多端確實沒錯,但是華人的利益也確實由這一群惡霸維護著……”
“如果舊金山唐人街消失了,你會怎樣?”他突然問。
“去華人該去的地方。希望那時我已經念完大學,足夠有錢讓自己與親近的人活得有尊嚴,不必流離失所。”
西澤沉默。
淮真問,“一直很想知道,你為什么會想買下我?”
他立刻反問,“為什么你昨晚一直守在我房門外?”
“……”
西澤接著說,“你知道嗎,倘若這次反移民的《克博法案》宣告失效,四個月后我就得要回到長島。”
淮真望著并不十分有趣的秀場,等著他接著往下說。
他卻沉默了。
那一刻他想到了很多東西,比如他以前一直以為自己能成為詩人,直到他發現自己實際上并沒有什么文學天賦。當安德烈被邀請前去左岸著名的DeuxMagos喝咖啡時,他已經相當討厭巴黎;到十九歲為止讀過的唯一一首詩是愛倫坡寫的,并覺得狗屁不通。事實上他念什么并不重要,即便他從一所陸軍學校畢業,包括他在內的許多學員,畢業以后最終都按照父輩的意愿成為了一名商人。就像大部分人絕對想象不到作為加州參議院首席法官的安德烈,曾是劍橋英國文學的優等生,甚至在巴黎大學拿過Manqué學位。
有時許多人有太多的目的,連好惡也變得并不純粹,正如他不止一次聽人說民主是種政治正確,排華也是一種政治正確。
她只聽見他輕聲說,“我很抱歉。”
淮真能感覺到他猶豫與矛盾。不知怎么的,淮真突然有點懷念第一次見面時,那個典型的話癆的Yankee.
“你應該也知道救助會救出的那個女孩……她也才十六歲,和我一樣大。但我比她幸運多了。我沒什么太多奢望。”她說。
西澤看了她一眼。
“四個月后我應該已經考上高中,”淮真接著說,“希望那時我的英文能講的好點兒。”
“你不覺得語序反了嗎?”他嗤笑。
正在這時,突然聽見那老頭子宣布:“AngelaZang,第二名!”
淮真嚇了一跳。
觀眾席外突然有人驚叫出聲:“曾芳容亞軍,一賠一百三十!”
淮真險些直接從坐席里站起來,捂住嘴才沒讓自己叫出聲來。
西澤在一旁提醒,“女士,請冷靜一點——”
這一刻她已經基本不關心第三名到底是誰,也不在乎冠軍究竟花落誰家,她只知道,她的——曾芳容——將五十美分翻一百三十倍。
整整六十五美金!
淮真甚至沒仔細看過這女孩究竟長什么樣,但她決定愛她一萬年。
如果不是因為尖叫有失體統,而在座有太多想要看華人笑話的白鬼,淮真簡直想要拿出頭號粉絲的狂熱度為AngelaZang揮舞熒光棒。
眾人紛紛起身為選美皇后陳金媛慶賀時,前五名女孩被眾星拱月邀上花車,人群一擁而上,舊金山大小報紙記者也到來。
看著她得體笑靨,淮真覺得自己看起來可能比她要開心一點。
走出觀眾席,西澤與淮真在道路一旁尋到一片落腳地;不遠處便是一間可供兌獎的賭莊。
兩人面對面站定,西澤夾著那兩張薄薄兌獎券,遞給她。
“一人一半。”她說。
西澤垂頭看著她,顯然有些嫌棄,“都歸你都歸你。”
淮真接過兌獎券,一溜跑開了。
三秒鐘之后,她突然又跑回來,抬頭將他看著。
右眼眼瞼尾處有一顆淚痣,使她眼睛越發明亮,小小的,卻是這清秀臉龐上最生動的存在。
他早晨怎么會沒注意到?
中午舊金山太陽真好。于是他想。
他仍還在思索這個問題,突然右側下頜被觸碰了一下。
面前小姑娘已經后退一步,抬頭,笑出一排潔白牙齒,而后拿著兌獎券一溜跑開了。
他站在原地沒有動,愣住了。
兩秒后,他的神經中樞才后知后覺接收到那個觸感。柔軟,甚至還帶著一點體溫。
他伸手,兩指觸碰下頜,突然回過神來。
……whatthefuck???
他側過頭,正好看見從人群中朝他走過來的安德烈與凱瑟琳。
兩人原地站定,盯著他。雖然不知在那里站了有多久,但他確定安德烈此刻略顯詫異的眼神,肯定接收到了那句“……我操”。
兩人并沒有向他打招呼,也沒有走進前來。
三人呆立著,都不約而同側過頭,望向那間人頭攢動的兌獎賭莊。
那身材細瘦的華人女孩從賭莊走出來時,看起來仍還有一點點精神恍惚。
往前走了沒兩步,她像是突然之間醒悟過來,大夢初醒似的回想起來自己剛才做了什么——連腳步也是一個趔趄。
一抬頭,發現人群外的高大白人也在注視著她。
說實在的,四個人都有些懵。
如果說這一刻有誰是清醒的,那一定是淮真。
可是在一個短暫的對視過后,始作俑者卻一個猛地轉身,朝著相反方向逃也似的跑了。
西澤:“……”
凱瑟琳目瞪口呆地回過頭,決定必須打破這個沉默。
“我們就是來問一問,你……你們是否打算要去看晚上那場中國戲。”
安德烈說,“看起來,好像是不用問了。”
凱瑟琳打量西澤一陣,轉頭問安德烈,“他這是個什么表情?”
“我想那是生氣的表情。”安德烈道,“親錯了地方——相當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