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來同你說,綠萼已經采到了。明日里便可布針醫治他的眼睛。”
蘇婉兒凄然一笑,“夏神醫可是有把握將庭哥哥醫好?”
我猶豫道,“我有八成把握,只是……”
“只是什么?”
我答道,“賀大人眼眸已毀,即便我為他解毒,也無法恢復清明。”
蘇婉兒只將頭發粗粗挽在腦后,如墨青絲將她的肌膚襯得白脂若玉。她身形單薄,好似無邊夜色中一株睡蓮。聞言,她身形一顫,抬起眼眸,輕聲問道,“用我的眸子,也不行么?”能看見,她的眼睫顫若蝶翼。
我心存不忍,“若按妻妾來分,就算真的要用眼眸來換,也應該是陸小月這個正房。”
蘇婉兒沉默了片刻,她的面色蒼白,漸漸失了血色,脆弱宛如浮萍,幽幽道,“他愛陸小月,斷是不舍得她為他眼盲……”
“你要成全他二人?”
婉兒抿了抿唇,澀然一笑,“不想。我只是不想讓他傷心。”
云朵飄來,掩住了月色,一片濃墨。我觸到她眼底的悲涼。
“你若是把眸子換給他,往后……”
她眼角彎彎,“夏神醫能不能瞞著他?他眼疾醫好之后,我便打算走了。”
我心頭一緊,“你想明白了么?值得么?”
蘇婉兒眸中迷了層水霧,喃喃道,“我又何嘗不想計較值得不值得。只是,值得又如何?不值得又如何?”
她從屋中拿了那對玉墜遞予我,“這是我二人的定情之物,權當醫酬。”
我看著這對剔透的墜子,心想:這是不是在陸小月初遇賀庭之那夜,賀庭之買下的墜子呢?那時候的賀庭之,還是個頭戴綸巾的清秀書生,滿心歡喜地為蘇婉兒戴上這對耳墜子。那時候的蘇婉兒,還是個溫婉可人的知府小姐,這雙無瑕碧玉配上她紅霞紛飛的俏臉,想來是誘人迷醉。
只是區區彈指,他二人便擦肩而過。再重逢,卻是這般光景。
我將墜子還給她,安慰她道,“既是信物,你便留著罷。我會盡心醫好他。”
“多謝神醫”,她轉身之際,我已見著一顆淚水落下。
她將屋門掩上,屋內的燭燈熄滅,無邊無際的暗沉消融在夜色中,好似聽到嗚咽聲,斷斷續續游離在蒼穹,和著晚風,匯成一聲濃重的喟嘆。
難眠,我在院中小池旁坐下,眼前一片銀輝。
一道長長的人影倒映在池面,樓西月拿了兩壺酒坐在我身旁。
我郁悶,“為師今日確是愁悵不已。”
他撕開酒封,遞給我,“我知道。”
我托腮道,“我為婉兒不值。可是想想,若我是她,我也會這么做。”
轉頭與樓西月道,“當時兩情相悅,當時青梅竹馬,在這樣青山綠水的徐州一并長大。爾后,滄海桑田,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真讓人傷神。”
有淡淡的酒香氤氳,樓西月執了顆石子投入池中,“咚——”,濺起朵朵水花。
宅中賀庭之的書房仍亮著燭光,一躍一躍。我問樓西月,“你說,我要不要醫好他的眼睛?再不,我直接把他毒死吧。替天行道,這世上少了一個禍害。”
樓西月失笑,“你若是毒死他,另外兩個怕要肝腸寸斷了。”
我喝了口酒,長嘆,“真糾結。”
樓西月伸手攬住我的頭,靠在他肩頭,輕聲道,“你還真容易入戲。”
我內心無比糾結地做著激烈斗爭,斗著斗著,便睡著了。樓西月穿著錦袍,肩頭很滑,我經常滑下來,再蹭上去,如此反復,這覺睡得很糾結。
次日大早,我決定去找賀庭之推心置腑地長談一次,以期充分了解他的思想感情,更好地對癥下藥。他在書房中,我進門之時,他正同師爺談論一些政務。
師爺擔憂道,“大人,朝廷已經得知您患眼疾之事。這諸多不便,聽說皇上正打算將堪州刺史調來,說是、說是在您病好之前,助您一臂之力。”
賀庭之沉默片刻,“我知道了。”
師爺皺眉,“大人,您眼下還年輕,若是眼疾醫好。往后前途無量。況且大人辦事極佳,圣上心知肚明……”
賀庭之沉吟道,“我這雙眼睛,好不了了。”
“賀大人,今日便可為大人布針解毒。在此之前,在下可否問大人幾個問題?”
賀庭之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夏神醫當問無妨。”
我尋了把椅子坐下,打算深入淺出地全面窺視賀庭之的內心,“賀大人為何不想醫好眼睛?”
賀庭之神色一變,“賀某以為生死有命,萬事不能強求。”
“你眼睛瞎了,官當不成了,世間美景都看不著了。那蘇婉兒的爹,供你十年寒窗苦讀,這么轉了一圈,到頭來,還是什么也沒有。你甘心么?”
賀庭之右手攥起,指節泛白,沒有說話。
“賀大人,在下早聞你于殿試上同圣上高談闊論,想必也滿含一腔抱國熱忱。眼下便要化作灰燼,你當真無所謂?”
賀庭之是個內斂的人,我循循善誘、振振有詞地大舉了古往今來多少才子壯士,譬如慘遭宮刑依然筆耕不輟的司馬遷、譬如在抱石沉江之前依然吟詩高歌的一代梟雄屈大夫。他皆不為所動,我掏心挖肺地將我知道的英雄事跡都與他說了,依然沒有探得賀庭之的軟肋,
最后,我決定要是醫好他,得上迷藥。
拿著藥匣子去尋樓西月,我慈眉善目地對他笑。
樓西月面無表情道,“上一次你這么同我笑的時候,是讓我去掃藥池。”
我再笑,“西月,不瞞你說,為師還沒有布過針。”
樓西月一抖,咬牙道,“師傅,不是愈人無數么?”
“是啊,但我沒醫過眼盲之人,故而沒在人腦上布過針。但腦上穴位眾多,一不留神便易扎錯經脈。賀庭之,乃朝廷重臣,前任狀元,現任將軍女婿。他,是個人才。我擔心不小心扎壞了,就毀了。”
樓西月瞇眼看我。
我唧哼道,“西月你不說話,那為師就當你同意了。”接著,我湊近他。
樓西月神色晦澀,看得我發怵。
在他炯炯目光下,我終于起了惻隱之心,“算了,為師去尋個小人扎一扎吧。”
樓西月劃過一道笑顏,與我離得愈發近了,“你心疼我?”
我點頭承認,“我舍不得,為師還沒動過刀。下次再找你。”